- 2023-12-08
- 2155
台灣偏鄉風土系列3-滿州 漁人 阿美族
「偏鄉」對人們來說,是地理位置難以到達、資源分配常被忽略的地方。但是,對作物來說,卻是擁有獨特風土條件的地方。因為「土地從不拒絕任何一顆種籽」,對作物來說,沒有所謂遙遠、沒有所謂貧瘠,它們總有辦法依著現有的條件,努力生長出獨有的姿態。
多年來,我們持續將眼睛醫療資源帶進偏鄉,為的是捍衛這些遙遠地方居民看得見的權利。然而,一次又一次的造訪,反而使我們看見了偏鄉的富饒,開啟了我們對生命的視野,也打破了我們對生活樣貌的各種想像。
「人」、「土地」、「作物」相互交織,以季節與氣候醞釀的風土故事,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地在遠處芬芳……
滿州 漁人 阿美族
天剛破曉的出風鼻海域上,陣陣海浪拍打船身,在隨浪起伏搖擺的船上,一般人連站立都困難了,A-Rei卻以穩固的馬步,孔武有力地拉起一尾又一尾七、八十公分不等的「鬼頭刀」……
跟著基金會至偏鄉義診的腳步,多次造訪滿州鄉,沿路上「飛魚干、鬼頭刀」招牌總引人注目,而今親眼目睹漁人拖釣鬼頭刀魚的畫面,長相兇惡的鬼頭刀對上壯碩的A-Rei,在海面上展開一場生猛有力的搏鬥。
每年的春夏交替之際,成群的飛魚隨著黑潮北上,「鬼頭刀」便尾隨在後捕食,是滿州鄉漁民捕撈飛魚與鬼頭刀的好時節,「所以清明時抓鬼頭刀要用活餌,冬天用假餌就可以騙到了……」,剛抓完鬼頭刀回家的A-Rei一邊修補假餌,一邊跟我們聊著……
聽A-Rei操著海口腔的台語,說著以海為生的故事,說著自己是「阿美仔」(阿美族)的故事,不禁令人對這片土地上的族群遷徙史產生了興趣。
A-Rei,一個住在啞口海岸的漢化阿美族人,轉述地方耆老的口述歷史,帶領我們踏查百年前原住民族的生活遺址,從今以後漫遊網美咖啡與網紅民宿方興未艾的滿州鄉,不再只是拍照、打卡,而更多了崇敬之心。
原來我是『阿美仔』
「我是欲去做兵的時陣,看到戶口名簿,才知影家己是阿美仔(笑)」,皮膚黝黑、體格壯碩的A-Rei,外表如同我們對原住民族的想像,但他一口流利的台語,讓人頗為詫異,後來才得知,A-Rei的父母、祖父母,是恆春半島上早已漢化的原住民。「阿美仔」(A-mia), 一開始是卑南族人對阿美族人的稱呼,後來逐漸成為阿美族人的自稱,現今在滿州地區仍以「阿美仔」稱呼阿美族人,A-Rei也是如此自稱。
滿州鄉位於屏東縣南端東側,東臨太平洋,西臨車城鄉,由原住民與和漢人混居,其中排灣族佔總人口的四分之一,「細漢的時陣,同學攏是排灣族,就叫是家己嘛是排灣族(笑),」七年級生的A-Rei說自己就讀國小時期,已有不少針對原住民所實施的學費、物資等補助政策,臺灣針對『原住民』的正名運動也正起始於A-Rei出生的那一年,「啊番仔就是番仔,按呢叫嘛不要緊啊,」A-Rei並不在意被叫「番仔」,他認為那只是一個稱呼,怎麼認同自己的血脈與文化,才是更重要的。
當知道自己是「阿美仔」之後,A-Rei便對阿美族的文化與歷史,產生濃厚的興趣,並從阿公與地方耆老的口述,瞭解阿美族文化,以及恆春阿美族人在這塊土地上的生活過的足跡。「像這款有金線的貝殼,是阿美族勇士才有的」A-Rei拿著一個鐵盒,向我們展示裡頭珍藏的特殊貝殼,貝類乘載著原住民族重要的衣飾文化,而像這樣鑲著一圈金線的貝殼,象徵阿美族的勇士精神,因而被A-Rei珍視收藏著。
豬朥束溪與遷徙的阿美族
「恁甘知影亞洲鐵人楊傳廣的祖先,嘛是蹛在遮?」A-Rei帶著我們到港口溪下游,大夥捲起褲管順著溪流溯溪而行,A-Rei 一邊指著右岸的那片山林說著。原來,出身台東馬蘭部落的「亞洲鐵人-楊傳廣」的祖先,於明鄭時代到日治初期,是居住在此的。「阮祖先原本就是蹛在上頂高,」A-Rei說自己的祖先原本居住於此部落的最上方,後來不知為何,祖先的土地歸屬被劃為林班地,因此正與家人向滿州鄉公所提出「原住民保留地」的申請。
位於老佛山東側山麓,也就是今日港口溪右岸的佛山路一帶,原為《恆春縣誌》中所記載的「阿眉番大社」,這些阿美族人大約在明鄭時代,因生計困難而陸續從花蓮、台東遷居於此,並取得瑯嶠十八社大股頭及二股頭的同意,在豬朥束溪(也就是今日所稱的港口溪)分別建立了老佛、八瑤、萬里得、港口等幾個部落。但是到了清代末葉,清廷實施「開山撫番」政策,加速漢人入侵的腳步;再則清同治年間,恆春發生「牡丹社事件」,老佛、八瑤部落亦受到侵擾,便開始大規模往東部遷徙……「動滋、動滋、動動(音樂聲),轟轟轟~」走在寧靜的港口溪上,聽A-Rei講故事到一半,忽然駛來兩輛吉普車,分別載著一群年輕人,伴隨高分貝的音樂,在河床上享受水花四濺與顛簸的快感,延續著祖先話題的A-Rei便隨口說:「亂七八糟,這若是佇彼个時代,早就被刣頭啊!」曾經被鮮血染紅的溪流,對比今日遊客的糟蹋,A-Rei不免唏噓。
「行,我帶恁去看阿美仔的神明。」A-Rei說,居住在恆春的阿美族人,也是拿香拜拜的,要帶我們去看阿美族的神明。
阿美仔神與族人的尋根之旅
開車駛往港口溪的對岸,穿越林間小路後,下車徒步走往一處僻靜之地,A-Rei口中的阿美仔神,就被供奉在像是鄉下常見的土地公廟一樣的地方,而這尊阿美仔神,稱作「珠三娘媽」,看起來也好似我們常見的媽祖神像一般慈祥。A-Rei點了幾炷香,邀我們一起向神明祈求平安。
阿美族人原屬泛靈信仰,傳統上有著萬物皆有靈的觀念以及巫師制度,但在與漢人族群接觸與文化互動之後,便發展出以漢文化木雕呈現的女神形式,族語拼音為「珠三拉」,稱為「珠三娘媽」。滿州鄉便是阿美族人信奉珠三娘媽的起源,隨著族群東遷,也將珠三娘媽的信仰帶到花東縱谷。
「蹛在東部的阿美仔,每當攏會轉來拜拜,還會在神明面前演戲……」A-Rei說,當楊傳廣還在世時,曾帶領族人翻山越嶺前來老佛山尋根,並在祖靈指引下,於山麓間建了一座「阿美族先祖族碑」,但在楊傳廣過世後,便不再有尋根活動。直至民國103年,居住在關山電光部落的阿美族人,為了讓下一代瞭解祖先的歷史,便自編自導自演一齣名為《細說雷公火》的劇,這段訴說祖先從恆春半島跋山涉水、扶老攜幼,一路遷徙至台東的艱辛歷程,此劇在部落的盛行與扎根,引來後代子孫對自己歷史的興趣,民國107年起,返回老佛的「尋根祭祖」才又再度備受族人重視。
聽A-Rei的娓娓道來,彷彿一位熟稔地方歷史的耆老,實在很難相信他自稱國中未畢業的學歷,「攏是聽阿公、村裡老人講个」A-Rei對自身血脈的探索以及對歷史的興趣,並不被學歷受限。在筆者看來,A-Rei從前人的身上學到敬天祭祖的謙卑,以及熟稔土地歷史與文化而長出的智慧,並非紙本的學歷所能衡量。
靠山吃山 靠海吃海
臺灣的原住民許多人姓『潘』,A-Rei也是。根據歷史記載,清朝政府大量賜予原住民『潘』姓,源自於『潘』字能拆解成「水」、「禾」、「田」,與清政府教化原住民務農政策相呼應;而去除水字旁的「番」亦能使人辨識此人為「熟番」。A-Rei的祖先離開老佛山上的種「田」生活後,便遷往啞口海岸改為依「水」而生活。
A-Rei繼承了父親的漁船,每天清晨三點天未亮,便開始張羅出海捕魚的裝備與食物。停泊在啞口海岸(興海漁港)的「連昌號」是CT0漁船,屬海釣船中最小的型號,而一眼望去其他漁船則是更小的「筏仔」,這個偏鄉的小漁港屬沿海漁業,漁民多以拖釣方式捕撈漁獲,每年春夏之際的飛魚季節,更藉著舉辦「拖釣競賽」來活絡地方產業與觀光。
「今仔日个水流毋好,欲來轉啊。」A-Rei說每天出海得耗費一樣的油錢,但漁獲量卻是看天吃飯,有時候能裝滿兩大箱將近兩百台斤的鬼頭刀,有時候卻只釣到3、4尾午仔,就知道今天海象不佳,不要再浪費油錢,便早早返航,「看天吃飯」是捕魚人靠海為生所需瞭然於心的生活哲學。而與海洋關係緊密的阿美族人,更有此一說:如果有人在海邊溺死,那是因為人跟海拿了太多東西,海要拿一些人來交換。感謝大自然的賜予且不貪心的心態,體現在A-Rei漁人生活裡。
A-Rei補來的漁獲,量多則由母親幫忙曬成魚干或直接販售,少則是自給自足,因此,A-Rei也練就了一番好廚藝,「用簡單个方法煮,就是上好吃」,看A-Rei以熟稔的手法撕下魚鰭、刨除魚鱗、片魚、取內臟、除魚骨、剁魚頭,一連貫沒有多餘動作的流暢與俐落,彷彿一場「殺魚秀」,讓人看得出神,接著,新鮮的「鬼頭刀生魚片」與「乾煎鬼頭刀魚排」便在眼前引人垂涎。
「大海」是A-Rei謀生的地方,也像是自家的冰箱,從產地到餐桌,A-Rei只相信『天然个上好』,因此,也在住家一旁的空地,搭起採圃,種起菜來,越貼近自然而生活的人,越珍視與信任自然的給予。
海濱小屋與矮人傳說
「我帶恁去看我抓龍蝦个所在,」A-Rei指著海岸線上出風鼻的方向說著,除了開船出海捕魚,在冬天時,A-Rei會前往他的「海濱小屋」住上三、四個月,在沿岸抓野生龍蝦,每個禮拜出來街上販售。
A-Rei口中的海濱小屋在溪仔口往北走,接近出風鼻的地方,必須徒步走去別無他法。原來,溪仔口是屏169公路盡頭的小灣,與阿朗壹古道同列台灣『唯二沒有公路』的海岸線,交通不便、難以到達也讓這條海岸線得以維持自然景觀。沿路的礫灘與珊瑚礁岩雖景色絕美,但走在上面可不容易,必須踩穩每個腳步、試探每個腳下的岩石是否穩固,深怕一不小心的踉蹌就跌落石堆裡。
豔陽下,我們大粒汗、小粒汗走得小心翼翼,A-Rei卻健步如飛,「恁看這石頭遮大粒,古早人有辦法剖開、起厝……」幸好A-Rei的歷史課話匣子又打開了,我們得以一邊聽故事一邊稍事休息,A-Rei指著海邊的大石頭說起『矮仔人』的傳說。在恆春半島東岸,有著石板屋的遺址,石板屋以「公石」與「母石」交錯堆疊而建,A-Rei指著石板屋可能存在的方向,一邊說著實在佩服矮仔人如何切開石頭,如何從海濱搬運沈重的大石到樹林裡蓋房子。臺灣說南島語的原住民族中,有不少族群都承傳著『矮人』的故事,滿州地區包括滿州、豬朥束、山頂、港口、響林……等聚落間,也流傳著矮仔人的傳說,雖然學術界對石板屋的遺址是否為「矮仔人厝」仍未認定,但A-Rei卻跟其他族人一樣,對矮仔人曾經的存在深信不疑。
走了兩小時的礁岩路,我們終於抵達A-Rei口中的海濱小屋。與其說是『屋』,其實只剩一片水泥地了……
文明與原始 現實與浪漫
A-Rei說約莫五、六年前,小屋遭無名火焚毀,現在來這裡抓龍蝦只得背著帳篷來『露營』了。對我們這些都市人來說,『露營』是離開城市喧囂的浪漫休閒,但真要在杳無人跡、沒有手機訊號的地方,過著原始生活般的住上三、四個月,那絕對不是一件浪漫的事。「佇遮生活實在足艱苦,攏家己一個人。」連曾經身為海龍蛙兵、熟稔野外求生之道的A-Rei都這麼說了,但不一會兒,A-Rei卻又難以抗拒大海的招喚,脫掉上身的衣服,往海裡縱身一躍,在海水裡自在游著。嗯,A-Rei所說的『艱苦』並非來自原始的大自然,而是來自於人類的孤獨吧!
在海濱小屋,A-Rei就著山泉水裝滿一壺水,生火、燒水、放涼,待我們一行人解渴、休息之後,便要踏上歸途。「咱閣欲轉去現實社會了(笑)」,A-Rei的口氣透露出現實生活的令人無奈,卻也訴說著我們隸屬文明世界的現實。
跟著基金會走訪偏鄉義診,看見這些相較於都市來說,人煙較稀少的地方,一次又一次地更接近原始的大自然,也令人不禁在文明與原始、現實與浪漫之間拉扯。歸途的海濱沿途風景雖美,腳下卻不時出現各式各樣被洋流帶到岸邊的海洋垃圾,保特瓶罐、塑膠瓶蓋、拖鞋、竹筷、輪胎皮、塑膠碎片……,我心想,其實,不一定要生活在大自然裡,我們也可以更善待大自然。
採訪 趙舒怡 / 攝影 郭政彰